红番茄

他一直觉得她爱画像超过了爱他这个人﹉

未出阁前,她的房里挂着--副男人的画像,

画像中的人俊郎非常,是当今太子

后来她嫁了太子,成了皇后,又将画像继续挂在了中宫

可后宫佳丽三千,他独宠贵妃,一分眼神都未给她,但她不在乎,甚至爱屋及乌到哪怕贵妃出言顶撞以下犯上,便是骑到她头上,她也不计较

贵妃生辰,他举国庆贺,大赦天下

她生辰,他过了三月才忆起,事后他想给赏赐,她只答一日日能见圣上便是赏赐

直至一日,贵妃拿走了她宫里的画像

她一路杀到翊坤宫,他闻迅而来,

见她拿刀架在贵妃脖颈上,贵妃娇滴滴:我

她:闭嘴,不把画交出来,谁动都不好使,包括狗皇帝+他?

他一直觉得她爱画像超过了爱他这个人,

他对画像起了好奇,仔细端详后,

他发现画中人眉宇间有痣,而他没有;

画中人眉骨处有疤,而他没有;

画中人一身戎装,而他从未征战沙场;

他画中人根本不是他

他后知后觉,他好像只是一一个替身,她说的日日可见,从始至终想见的不过是自己那张和她白月光极其相似的脸

———

  春寒料峭,天色阴霾。

  皇宫却未受丝毫影响,朱墙艳艳,琉璃万顷,熠熠生辉。

  因天色缘故,离辉煌宫闱稍远处的白月明桥却黯淡着,四周阴影幽幽唯有路过的凤辇泛着一抹颜色。

  “当心脚下。”

  这是皇后贴身大宫女惊絮第三次叮嘱抬轿的奴才,天儿还尚早昨夜又下了一场春雨,路面湿滑若有不慎摔了辇中人可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

  凤辇上了桥,冷风从轿帘边缘扑进来,鼓起的空隙露出了些皇宫早春景色。桥面湿漉,桥下通往宫外的小河破了冰,水流潺潺卷着些冰碴一路淌过。

  管欢紧了紧帘子,担心寒风吹进辇中伤了小侄儿的身子。

  辇中有两人,正是当今皇后与其七岁侄儿。

  此番凤辇是往宫门走,前些时日管欢在宫里待得无聊,便想着将母家的小侄儿接来宫中小住几日。小侄儿性子活泼得紧,生的又可爱,浓眉大目让人瞧了就欢喜怜爱。

  于是管欢便让小侄儿在宫里住了个把月,可又担心耽误他功课,今日才十分不舍地亲自将人送出宫去。

  侄儿乃是管欢大哥幺子,单字一个‘起’。小管起见管欢凝着虚空出神,便拉了拉她衣摆,稚嫩的声音响起:“皇后姑姑可是不舍管起离去?”

  管欢回神,见小管起摆出十分严肃的神色便笑出声来,手指在他鼻尖轻轻一抹:“是啊,小管起这般乖巧,本宫怎舍得放你回去?”

  小管起闻言蹙起眉,那浓郁的黑眉拧巴成了一团格外可爱:“管起也想日日留在宫中陪着皇后姑姑,皇后姑姑待我最好,不似父亲每日/逼我习功课。”

  管欢忍不住在小侄儿额上亲了亲:“让你习功课便是对你不好了?若本宫有一日也逼着你学习,你岂不是也不喜欢本宫了?”

  “当然不是。”听了管欢这话,小管起挺直胸背,小嘴抹了蜜似的把管欢一阵夸,夸完后忽的垮下脸:“皇后姑姑对管起好,将来有了皇子也会对管起这般好吗?”

  辇外,听了管起这番话的惊絮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寒气入肺呛得惊絮忍不住咳嗽。自知失态,惊絮跪下求罚。

  “起来吧。”隔着帘子,管欢的声音幽幽传出,落在惊絮心头却百感交集,几乎要落下泪来。

  世人皆知,管欢爱皇帝爱进了骨血中。管欢尚未出阁时,闺房里便挂着太子也是当今万岁爷的画像。管欢入东宫那日更是亲自抱着画卷上了轿,到如今入主中宫,这幅画像又从东宫悬在了坤宁宫。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宫佳丽三千人,万岁爷却独宠一人,只是这三千宠爱于一身之人并非管欢。

  惊絮面露恚色,万岁爷到坤宁宫次数屈指可数,也只有她知晓,管欢嫁进皇家多年迄今为止,右臂那一点守宫砂仍在。那守宫砂的朱色随着年月渐渐褪去,变成了比天还黯淡无力的颜色。

  “便是有了皇子,本宫也仍……”管欢似乎丝毫不在意,本欲安慰失落的侄儿,轿辇却忽得停住了。

  下一瞬,一道跋扈蛮横的女声响起。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在这后宫中音色便能透出十足娇蛮的只有一人,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正主兰妃。万岁爷赐‘兰’字封号,兰有空谷幽兰蕙质兰心之意,兰妃便如兰花般高雅美好,万岁爷的宠爱可见一斑。

  当然,这美好也仅仅是万岁爷一人对兰妃印象。兰妃在后宫中跋扈非常,以往嫔妃们还会寻管欢诉苦告状,可见兰妃连管欢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惊絮垂首低声与辇中人道:“娘娘,兰妃也乘了辇。”

  明月白桥只是皇宫普通的一座桥,桥面虽宽却容不下两架辇同时而过。按理,与凤驾相撞自是嫔妃让道,而惊絮特地于管欢说了这句,管欢便知道兰妃是不准备让的。

  大抵是爱屋及乌,管欢知万岁爷宠着兰妃,对于兰妃的以下犯下总是忍让的。

  如今凤辇里还坐着个管起,别看管起年岁小,懂得却多。自己受辱也便罢了,若管起将这事告知了母家,指不定家里如何担心她。而管欢又更是担心一根筋的大哥会因此参上兰妃一本,大哥不知迂回,有一说一,若奏章有哪处说得不妥惹怒了万岁爷得不偿失。

  可管欢也了解兰妃,她若知晓什么是尊卑便也不会有‘蛮横霸道’的恶名,她也不是兰妃了。

  如此进退两难让管欢头疼,她撩开帘幔,目光落在对向车辇里的人。帘幔映出辇中人妙曼的身影,管欢隐在宽大袖袍的手摘下指间玉戒,不动声色地发力向那人弹去。

  刹那,兰妃发出一声痛呼,从车辇上摔了下来。

  惊絮立即对兰妃身前伺候的宫女道:“还不去照顾你家主子。”

  兰妃那边可谓是人仰马翻,车辇自然也往后退让出道来。管欢看惊絮一眼,拉下轿帘。

  待凤驾过桥后,管欢复才撩开帘子,露出担忧的神色:“兰妃如何了?惊絮还不去唤太医!”

  管欢也不等兰妃回话兀自道:“待本宫处理完要事再来看妹妹。”

  说完才示意凤驾继续前行,凤驾一路到了宫门。管欢的大哥今骠骑大将军安排了人在宫外等着管起,管欢拍拍管起的后背,嘱托了几句便让他出宫了。

  待要回去看兰妃时,惊絮匆匆而来:“娘娘不好了,兰妃跪在养心殿外恳请圣上治罪。”

  管欢不明就里:“她有何罪?”

  惊絮俯在管欢耳边说了来龙去脉。

  原是兰妃请了万岁爷给其胞妹赐婚,今儿是亲自领了圣旨出宫的。

  怪不得兰妃今日能蛮横到不让凤驾,原是有圣旨在手,圣旨代表着万岁爷,见圣旨如亲见万岁爷,若她今日为了在小管起面前博回些颜面怕是要落个冲撞天威的罪名。

  然惊絮后面说的几句,让管欢沉了脸。

  她抬手,看着指间的戒指。小指上原本戴着的玉戒没了,管欢本以为那只是寻常的戒指,所以才挑了它用作暗器,为的是让兰妃查不出罪证来。惊絮‘咚’地跪下来:“娘娘,那玉戒可是圣上去年百花宴上赏赐于您的。”

  管欢喃喃道:“本宫倒是不记得了。”

  这回倒是惹了祸,万岁爷赏的物件内务府都有记载。她这下是人证物证具有,就算抵死不认,也赖不掉了。

  惊絮实在想不通,管欢这么爱万岁爷,便是连兰妃都能爱屋及乌的忍让着,可为何却丝毫不在乎万岁爷赏赐的物件。上次有笨手笨脚的宫婢摔碎了圣上赐的管釉蟠龙瓶,管欢竟是连最轻的责罚都没有。

  一路行至养心殿,管欢便见兰妃跪于殿前,兰妃贴身宫女俯身在兰妃耳边低语几句,兰妃便朝着殿门高声道:“臣妾辜负了圣上厚望,请圣上降罪!”

  管欢认真听完兰妃这番话,惊絮已经骇得面色惨白。兰妃明摆着就是冲管欢来的,圣旨蒙尘便是兰妃摔下辇时连带着身上携着的圣旨落了地,圣旨沾了尘犹如天颜蒙羞,这番大不敬之罪管欢就算不死也得褪一层皮,这皇后之位这凤印更成了飘摇之物。

  管欢没说什么也跪了下来。

  没过多久,总管太监朱公公请兰妃入殿,兰妃起身时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管欢不知跪了多久,直至恍惚听见身旁宫人行礼,呼了声“太后金安。”管欢侧目,便见一道团花缠枝云纹的裙裾曳地而来,养心殿灯火通明,点点光晕落在来人面上,只见当今太后未装点任何金玉首饰,一头墨发只用寻常的发簪绾成一个简单的髻,但与生俱来的气势逼得所有人低下了头。

  包括管欢,太后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如今她冲撞天威让圣旨蒙尘天颜蒙羞定是叫太后失望了。

  她垂眸时,并不知晓太后投来一个注视,但很快的便撤走了目光,由宫人簇拥着至养心殿前,朱公公躬身想要说什么,先被太后打断。

  “怎么?哀家这个老太婆也需跪着等候皇帝召见?”

  朱公公骇得跪下,佝偻着胸背忙称不敢。未多时,殿前一声,比起冬日的难以消融的霜雪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

  管欢被这个声音冻得一哆嗦,思绪却越飘越远。

  今夜难得是一个月夜,管欢跪了许久。耳畔响起殿门打开的声音,片刻后,一双明黄靴子出现在她眼前,紧接着用以做暗器的玉戒被扔了下来,玉戒打了几个转儿变成四分五裂的模样,横陈在管欢身边。

  “皇后。”头顶响起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你是在用这枚玉戒提醒朕冷落了你吗?”

  管欢已经做好了受责准备,哪知听见这番话不由蹙眉,抬首。

  她看见皇帝身后,汉白玉雕刻的板栏望柱有一道身影正往自己这边眺望。目光相撞那刻,那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是太后。

  太后惊闻圣旨蒙尘后匆匆入宫寻了皇帝,先帝崩后,太后便常居于宫外的皇家寺庙中,由此可见她有多偏心管欢。其实令圣旨蒙尘一事说大也不大毕竟不知罪无罪,只看皇帝想不想愿不愿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后细数了管欢这些年来的付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

  “皇后满心都是你,皇帝,你又是如何待她的?”

  “你专宠兰妃,后宫可曾有一句怨言?这都是皇后的功劳!”

  “她做了这么多,是否从未在你面前讨一声好?你仔细想想这坤宁宫你踏足过几次?就连哀家这个吃斋念佛不问尘世的老太婆都晓得皇后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画卷睹目思人啊!”

  “便是这玉戒,皇帝可还记得为何赏给皇后?兰妃生辰举国欢庆,皇帝还下旨大赦天下……”

  天子谢昀凝着手中玉戒,皇后的生辰是过了三月后他处理奏折后才忆起的,当时管欢生辰正值江南水患,便盖了过去。事后,礼部上书询问是否为皇后补过生辰,他当时也问了管欢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管欢只答,日日能见圣上便是赏赐。

  于是在后来的百花宴上,谢昀便赏了这枚玉戒,算是补上的礼物。

  “圣上忙社稷,臣妾不敢烦扰圣上。”管欢抽走浇筑玉戒的视线,明明还不及花信年华,却多了几分违和的老气横秋和气死沉沉的端重。

  “皇后!”谢昀加重这二字,居高临下凝着管欢:“你执掌金册金印,为天下之母仪。担着内驭后宫诸嫔,外辅朕躬的重责,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管欢听谢昀这意思是不打算计较圣旨蒙尘的罪责了,只是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却不愿意化了。管欢身为中宫之主以后宫祥宁为责,在谢昀看来,今日之事缘由与管欢争风吃醋。与嫔妃起了冲突,那无论如何管欢都有渎职之罪。

  思及此,管欢心里暗叹一口气,猜到是太后又为自己求了情。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随后郑重地叩首:“臣妾有罪,恳请圣上责罚。”

  谢昀看她,如稠的墨发簪着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叩首,垂在小巧的耳侧:“凤印由你掌管,而非她人,大梁的国母若是遇事怯懦,还需旁人求情,朕要这皇后还有何用!”

  “臣妾谨记。”

  谢昀这话看似严重,管欢却知他指的是太后请求一事,兰贵妃的事已经不计较了。

  见管欢这般顺从,谢昀也没了教训之心,只烦躁道:“今日事到此,你先回宫,朕处理完奏折会来坤宁宫看你。”

  管欢顿了顿,再次叩首:“臣妾谢圣上隆恩!”

  待谢昀回身进殿,惊絮才搀扶着管欢起身。管欢朝太后方位望去,那里早就没了身影,只剩冷风呼啸而过。

  “娘娘。”惊絮忍不住笑出声,一是为圣旨一事解决,二是因谢昀今夜会来坤宁宫而替管欢开心。

  “太好了。”惊絮又忍不住道。

  但管欢始终没说一句话,回宫后便径直去了偏殿。偏殿中央挂着那副世人皆知的画像,惊絮看着画中人笑道:“娘娘,圣上今夜便会来坤宁宫,您放着活生生的圣上不看,何故看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像。”

  话音刚落,一道犀利的目光犹如利剑出鞘向惊絮而来。

  管欢素来宽和,这是惊絮第一次见管欢露出这样的眼神来,顿时跪下低着头嗫嚅道:“奴婢失言!”

  便是圣上的画像又怎能用‘死气沉沉’四字,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然而——

  “谁告诉你这画像是谢昀的?”

  管欢冷冷凝着她。

  惊絮还没来得及认错,便被管欢接下来的话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直唤了万岁爷的名讳?

  不,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画像若不是万岁爷还能是谁?

  惊絮细细一想,顿时大骇,恐惧化作毒蛇在四肢百骸游走。

  都说外甥肖舅,当今圣上更是与其舅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二章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惊絮的心情便如这月色,被层层叠叠的云霭纠缠。

  那些想不通的,惊絮全都想明白了。

  “罢了。”大抵知道自己情绪失控,管欢收敛了冰一般的语气,“圣上不喜坤宁宫的檀香,去换西域进贡的香熏燃上。”

  惊絮久久不能从震惊中醒过来,管欢便伸手要扶惊絮起身。那玉纤纤的手指垂于半空中,惊絮却不敢覆上,她磕了一个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惊絮狗马之心,愿为小姐肝脑涂地!”

  惊絮是跟着管欢一齐入宫的,还在管府时惊絮便是管欢贴身婢女,入了这深似海的宫门,她亦是管欢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管欢笑了,姣姣容颜如仙如魅,她听懂了惊絮的意思,这大逆不道的秘密惊絮要与她共藏。

  可又有何妨?

  这后宫的女人要么图荣华富贵要么图滔天权势,她图万岁爷一张脸又有何不可?

  从偏殿至寝宫后惊絮替管欢梳妆,因为谢昀即将到来,坤宁宫忙上忙下,却个个洋溢着喜色。管欢从不责罚奴才,坤宁宫当差的宫人们也是打心眼里替皇后娘娘开心。

  “本宫听圣上嗓音有些喑哑。”梳妆后的管欢起身道:“吩咐御膳房熬一碗雪梨汤。”

  惊絮便像什么也不知晓似的提议道:“娘娘一手雪梨汤便是御膳房也不及,不如娘娘亲自煨给万岁爷。”

  惊絮并未夸大,别的珍馐不敢说,管欢这手雪梨汤确实出神入化。有一次谢昀风寒,不肯进食,后宫绞尽脑汁往养心殿送东西,谢昀也只喝了管欢亲手熬得雪梨汤。

  “娘娘,万岁爷处理起国务哪次不是废寝忘食。”瞧出管欢是担心谢昀来时她不在宫中不能迎接,惊絮劝道:“这还未到子时呢。”

  管欢也未多犹豫,纳了惊絮的建议,亲自去了御膳房。

  雪梨洗净去核都由管欢自己亲手操刀,御膳房的人只守在一旁,时不时说些溜须拍马的奉承话。管欢听着听着,今日圣旨蒙尘的事也觉得过去了,她心情大好,将雪梨块与蜂蜜一齐放入炖盅内,又加了少许冻开水。

  “蒲扇。”管欢拿过蒲扇,竟是连这个费神的步骤都是自己来。

  半个时辰后,清香便从炖蛊中溢出,御膳房又是好一番吹捧。这时,有个小太监匆匆而来,悄悄踱步到惊絮身边低语几句,惊絮脸色一变。

  “我知道了。”惊絮努力让自己不显失落神色,但还是落入管欢眼底。

  “怎么了?”管欢轻扇蒲扇,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俯身揭开盖子。霎时香味四溢,便是宫里稳重的老人也忍不住吧唧了下嘴。

  “娘娘……”惊絮欲言又止。

  “说吧。”管欢小心翼翼地将雪梨汤倾倒于琉璃盏中:“可是养心殿那边传了什么话?”

  谢昀别的不说,在勤政爱民这点上做的可谓是滴水不落。去年江南水患,未免今年又遭了殃,谢昀最近忙着修堤坝一事,想来是谢昀又要处理一宿政务,特派了人前来传话。

  “禀娘娘……”惊絮咬了咬牙:“圣上去了兰馨宫,让您不必等了。”

  兰馨宫便是兰妃的寝宫。

  “本宫知道了。”

  管欢倒完汤,将琉璃盏放在食盒中,风轻云淡道:“回宫吧。”

  “娘娘……”惊絮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都是这张嘴贱,瞎出什么主意。不过好在惊絮知晓了那个惊天的秘密,不然此时她一颗心都要提管欢揪起来。

  好在娘娘并不爱万岁爷。

  回坤宁宫路上又经过了那座明月白桥,担心管欢又忆起清晨的烦心事,惊絮上前,将准备好的披风盖在管欢肩头:“起风了,娘娘咱们快些回宫吧。”

  管欢正要应,明月白桥那端又迎面显出几道人影。管欢还没看清来人,那人便跪下行礼了:“臣叩见皇后娘娘。”

  惊絮将灯笼往前一探,管欢才看清桥的那端有三人,一人提着灯笼,一人背着药匣,两个人搀着中间的老者——太医院院判陆安。

  “陆太医快快请起。”管欢示意惊絮去扶,太医院中当属陆安医术最好,只是年事已高,谢昀特允其为各宫嫔妃诊治时可乘轿。此时管欢见他徒步匆匆便多问了句:“陆太医要往哪个宫去?”

  她听出谢昀嗓音沙哑,以为陆安是要往兰馨宫为谢昀把脉的,能让陆安疾步的阖宫上下只有谢昀一人。

  果然陆安道:“禀娘娘,老臣这是往兰馨宫而去……”顿了顿自作主张道:“为贵妃娘娘诊治。”

  贵妃娘娘?

  管欢皱眉,莫说兰馨宫只有个兰妃,这宫里又哪有什么贵妃娘娘。沉思片刻,管欢试探道:“兰贵妃今日从辇上摔落可是伤着哪了?”

  陆安答是。

  惊絮刹那变了脸,管欢笑了笑,示意惊絮将手里的食盒交由陆安:“正巧,本宫刚熬了一碗雪梨汤,麻烦陆太医顺路送去兰馨宫。”

  “老臣应当的,娘娘言重了。”

  把食盒交给陆安,瞧着陆安离开白月明桥后惊絮满面愤懑,管欢乃中宫之主,兰妃册封为贵妃一事管欢竟毫不知情,谢昀这是狠狠地打了管欢的脸,拂了她的颜面。

  管欢看惊絮这副模样,笑了笑:“本宫将兰贵妃打下辇来,圣上没责罚本宫已是厚爱。”

  笑着笑着管欢面上的笑意便变了味,多了几分自嘲。她早上害兰贵妃跌落下辇看似鲁莽,其实也有分寸,兰贵妃那细皮嫩肉顶多擦出点小伤来,能半夜传了太医诊治,不晓得兰贵妃又在谢昀面前如何编排了自己。

  管欢对兰贵妃一直容忍再三,可奈何兰贵妃就是不肯放过她。这么多年来,她明里暗里遭了太多兰妃使的绊子。

  圣旨蒙尘已是一件,不知今夜兰贵妃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管欢有些头疼,轻声对惊絮道:“回宫吧。”

  晚风拂过,风雨欲来。

  兰馨宫。

  陆安收起了药匣,坐于一旁伏案开药方。

  兰贵妃眼圈绯红,拉着谢昀,巴掌大小的脸上满是委屈:“皇后娘娘这般羞辱臣妾,圣上竟也不心疼。”

  谢昀看了眼她掌心的几缕伤痕,怕陆安再来晚些,这伤势便要愈合了。看着兰贵妃手掌的伤,谢昀这才忆起,管欢乃镇国大将军之女,幼时也是学武的。

  他与管欢从小便定了婚约,自他记事起便知晓他将来的正妻是忠烈之后,管家嫡女管欢。

  想到这里,谢昀又忆起他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舅舅,明明是长辈却尽拉着他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例如伏在管府墙头偷看未来太子妃便是一桩。

  那时阳春三月,管府庭院里梨花满地,母后口中温柔娴静的太子妃正跪于管石板上哭得肝肠寸断。

  舅舅用手肘轻轻推了下他:“太子外甥,你这太子妃好生刚猛。”

  谢昀额前神经一跳,直觉小舅舅接下来没有什么好话。

  果然,舅舅开怀道:“你可知安国公嫡子张俊?”

  谢昀面色一沉:“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舅舅挑眉:“恃强凌弱,无恶不作!前些天看中了永安铺家的小姐,硬逼着将人娶回家做妾。”

  不等谢昀回应,舅舅挑眉道:“便是你未来的太子妃,孤身一人闯入安国公府将人救了出来。”

  谢昀一愣,再看管欢,发间、肩膀处都落了小瓣小瓣的梨花。

  “做了好事,她哭什么?”谢昀不由得纳罕。

  舅舅大笑:“差点废了张俊一条腿,安国公晚年得子,能不找上门来吗?大将军气她以暴制暴,不许她再习武。也是,这丫头将来是要嫁进天家的,这脾性也该收敛了。”

  谢昀没再言语,他向来喜欢温婉的女子,可不知为何却不想管欢也被天家的礼仪规矩束缚。只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再见管欢时,她已是端坐着便显大家气质的闺中千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温文尔雅。

  便是为了那无上的尊贵也能磨圆了棱角,无趣!

  陆安开好了方子,这才将食盒送上前,管欢只让他将食盒送去兰馨宫,陆安便自觉这是管欢给兰贵妃的。

  “皇后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是把臣妾当傻子唬。”兰贵妃不悦。

  谢昀却命人打开了食盒,盖子揭开那瞬,雪梨汤的甘甜迫不及待地蹿出,竟是连宫里燃着的熏香也比不过这香气。

  朱公公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主,见谢昀眼角微挑,便上前替主子盈上一碗。

  谢昀舀了一勺,舌尖甫一尝上味道犹如久旱逢了甘露。谢昀本不喜甜食,只是跟着那尤爱甘甜雪梨的舅舅混久了,口味也慢慢变了。

  管欢的雪梨汤一绝,暑热难耐胃口不佳时,太后便会端着这雪梨汤给他,犹记得太后打趣:“难得皇后记着皇帝喜甜食,也就这雪梨汤拿的出手了。”

  他当时懒懒回道:“阿其所好。”

  这般浸在回忆里,今日太后在养心殿那番话又响了起来,谢昀放下琉璃小碗,起身:“你好生休养。”

  兰贵妃急道:“圣上可是要走?”

  “朕去坤宁宫看看皇后,贵妃有何意见?”

  兰贵妃瞥见谢昀冷硬的轮廓当即噤了声,待谢昀走后一股脑儿地将琉璃盏连带那费心熬制的雪梨汤一同掀落,管欢这贱人!

  谢昀摆驾至坤宁宫,夜已深,坤宁宫吹了灯。

  宫人见了谢昀急忙跪下行礼。

  谢昀依稀记得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婢唤作惊絮,他问惊絮:“皇后呢?”

  谢昀来的突然,惊絮只好道:“回圣上,娘娘感了风寒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本以为谢昀要走,哪知谢昀跨过了门槛直接要往内殿去,惊絮惊惧交加忙上前:“圣上……圣上万金之躯……”

  话还没说完,谢昀已经入了内殿。朱公公也想劝,但被谢昀一记眼神止住了。无法,惊絮只好跟了上去。

  谢昀一入内便瞧见那层层叠叠纱幔后的凤榻,正如惊絮所言,管欢今日在养心殿外跪了一日,夜里又受了凉,加之烦心兰贵妃便觉得头疼脑热,回了宫就睡下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因此也没发现谢昀撩开了纱幔,负手立于榻前。

  “怀瑜……”管欢一声梦呓。

  谢昀一怔。

  ——“你仔细想想这坤宁宫你踏足过几次?就连哀家这个吃斋念佛不问尘世的老太婆都晓得皇后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画卷睹目思人啊!”

  这话似魔咒般在谢昀脑中挥之不去,就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脸色柔和了些。

  他从不知晓,皇后爱他如此,竟在梦中念他表字。

  凉风从窗棂缝隙溜进,吹起纱幔一角,纱幔外,惊絮腿一软跌坐在地,后背已起了一层冷汗。

  万幸!万幸!

  谢昀,字怀瑜。

  国舅,字乐鱼。

  还好万岁爷将皇后娘娘那声梦呓听岔了。

 

  

 第三章

  翌日,天将亮不亮之际,一只纤纤玉手撩开回纹云锦华帐,不等凤榻上那人出声,惊絮便上前挽着帐子。榻边灵兽呈祥的烛台上的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惊絮连忙取过秋香色金线软枕垫在帐中人身后,好让那人靠着舒服些,再看暗红苏绣织金锦被踢到脚下,她又要替人盖好。

  “不必了。”管欢倚着床头,窗外风声拂过庭院的竹林,她却道:“本宫觉得闷热的紧。”

  “娘娘。”惊絮轻轻唤了一声,看管欢三千管丝凌乱散落,亵衣沾了薄汗便知晓管欢昨夜睡得并不好,她挽好纱幔:“奴婢替您取一件干净的里衣来。”

  管欢轻轻‘嗯’了声。

  昨夜管欢头疼脑热有些风寒的初兆,惊絮早就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子,布巾子还专门在薰盆上薰过。她打了热水来,见管欢赤足踩在金砖上忙上前在贵人脚下放了块布巾。

  “什么时辰了?”管欢怕闷热,纵使春寒料峭也要开着窗,如若不然至少也得留一道两拳宽的缝隙,本想透过这缝隙窥视窗外天色却见雕花镂空窗牖都牢牢闭合了:“怎得将窗都关上了?”

  惊絮替管欢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里衣,道:“回娘娘,卯时了。”

  管欢一听不由蹙眉:“怎得不唤本宫起身?”

  作为中宫之主,后宫嫔妃每日清晨是要往坤宁宫来请安的。她也要早早起身梳妆,不能失了国后的威仪和体面。

  “娘娘,万岁爷昨夜在坤宁宫曾有片刻驻足,见娘娘似有风寒之症……”惊絮把金盆放于一旁,把昨晚谢昀几时来过坤宁宫几时离开一一说了:“万岁爷体谅娘娘身子不适,便一连免了半月的请安,不叫各宫嫔妃打扰您。”

  管欢默了默,出于对自己的了解,她问:“本宫昨夜可有胡言乱语?”

  惊絮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管欢追问:“说了什么?”

  惊絮道:“唤了国舅的表字。”

  管欢一怔,眸色有片刻黯淡,那映着跳跃烛火的漆黑双瞳里却如寒霜般冰凉一片。半响后才随意问:“圣上是何反应?”

  惊絮忆起昨夜谢昀柔和的脸色道:“万岁爷似乎很开心,还亲自替娘娘合上了窗牖。”

  所以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怎敢再打开窗。

  管欢眼底难得出现一阵迷茫,惊絮赶忙道:“娘娘梦呓含混不清,奴婢猜是万岁爷听岔了。”

  管欢一呛,不再言语了。

  谢昀不仅肖像国舅,便是表字都是十分相近。一个‘怀瑜’,握瑾怀瑜,一个‘乐鱼’,临渊羡鱼乐得自在。

  但却又有千差万别,单是从这字上便知叔侄二人抱负胸怀乃至性子大不相同。

  可那人到底没能如愿,只有谢昀算是得偿所愿,政绩赫赫百姓拥戴,‘明君’二字当之无愧。

  “难得万岁爷免了请安,娘娘再睡会儿吧。”惊絮手捧脏衣劝道。

  管欢这回笼觉睡得也并不安稳,大抵是心里藏了秘密甫一害病,脑子便不受控制地忆起往昔来。一会儿梦见蛮族来犯,京都以北三百里处狼烟台烽火滚滚,国舅临危受命率六万精兵出战,三月后大获全胜擒蛮族皇子人头凯旋。

  庆功宴上,她端坐在席间,看少年英雄一杯杯烈酒入喉,微醺着领了先帝册封为骠骑大将军的旨意,将牛头鬼神面具覆于面,踔厉风发何等恣意。

  一会儿又梦见大漠塞外传来父亲战死沙场和骠骑大将军投敌的消息。她一直疼爱她的母亲特意入东宫哭着求她,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管家经不起她折腾。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惊絮听闻了回纹云锦华帐里的动静,掀开纱幔欣喜道:“娘娘,小公子来了。”

  便是她昨日亲自送出宫的小侄儿管起。

  惊絮伺候管欢盥漱穿衣,笑着将今日辗转听见的话告之:“圣上早朝后留了骠骑大将军,大将军离宫后便把小公子送来了。”

  许是体谅管父战死沙场,先帝将骠骑大将军这沉甸甸的头衔补偿给了管欢兄长。

  “小公子还特意带了礼物说是要赠与娘娘呢。”惊絮一边给管欢梳妆一边道:“知晓娘娘未起身,小公子便一直安静候着,乖得不行。”

  管欢坐于案前,看镜中人一双眸子宛如一潭死水。她换上了笑意,自己的侄儿她还不清楚?

  “小管起那性子活泼跳脱,他能静得下来?”

  “奴婢可不敢欺瞒娘娘。”

  管欢闻言倒有些意外,心念着赶紧去寻小管起,只让惊絮梳了个简单的髻,别了一支步摇。

  管起在坤宁宫庭院等着他的皇后姑姑,春雨过后,竹林吮够了甘露,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管欢走出殿外,便见小管起半跪在石凳上,她目光越过管起头顶落到置于石案的金丝画眉笼上。

  里面关着一只通体鹅黄唯喙间一点翠绿的鹦鹉,管起正在给鸟儿喂食。

  稚嫩的声音空灵清脆:“皇后姑姑万福金安。”说完,摊开肉肉的小掌,似乎在引诱着鸟儿做些什么。

  管欢走近,伸出手来欲抚侄儿头顶:“小管起。”

  管起闻声偏头一看,见到了管欢立即从石凳跳下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见管起煞有其事的模样,管欢不觉好笑,她便也郑重地免了礼。

  行礼后,管起上前拉住姑姑的手,指着这只鸟儿:“皇后姑姑,侄儿有礼物想要赠与您。”

  管欢看了眼模样憨态可掬的小鸟,似乎是个看似无害实则暗藏小心机的畜生,趁着管起不注意便啄了他手中的鸟食。

  管欢当即护住管起,查看他有没有被鸟儿啄伤。哪知怀里的小侄儿只搓了搓了手,认真对鸟儿说教:“你既吃了我的东西,便该知吃人嘴软的道理。”

  这副认真的模样又逗乐了管欢,见管起没有被伤着便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猝不及防被打断。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音色怪异,一连说了三声,竟是从这只鸟儿口中发出的。

  管欢稀奇,管起拉了拉管欢的袖袍:“这便是侄儿想要赠与您的礼物,还望皇后姑姑笑纳。”

  ‘噗嗤’。

  不止是管欢,庭院内的宫人都被逗乐了。

  难得没有每日请安的虚礼,加之管起带了这么个宝贝入宫,管欢这半月过得实在舒心。

  另一边,养心殿。

  解决了江南堤坝一事,谢昀心情快哉。整日沉迷政务不苟言笑的万岁爷,今儿个难得有了兴致,竟逗起西域进贡的鹩哥儿,这只鹩哥通体黑色泛着铜绿色的光泽,足上用一根小金链拴着,链条另一头随意挂在虎座鸟架上。

  可无论谢昀怎么逗弄,鹩哥始终爱答不理。

  “朱颐。”谢昀唤朱公公:“都说这鹩哥最有灵性,朕看不尽然。”

  朱公公是个人精,为万岁爷高兴,当即骂了鹩哥几句,骂完后将手中的缠丝玛瑙盘往前递了递,谢昀顺势拿过玛瑙盘中央装着鸟食的琉璃小盏。

  “若有灵性,该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谢昀喂着鸟儿,鸟儿依旧不肯赏脸:“这鸟儿食了珍馐便看不上粗粮,竟为了珍馐不惜推食。”

  知晓谢昀这是意有所指,朱公公正要附和,天子将小盏扔回玛瑙盘,鸟食洒了一地,殿中一众宫人骇得伏身跪地,两股战战,头埋得死死的生怕触了天子霉头。

  “富贵尊荣权势滔天。”谢昀冷冷一嗤,再凝着鸟儿的目光似烤炙的刀刃:“没了这些,朕倒要看那所谓簪缨世家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天子神色冷冽,黑漆漆的眸子凉如山涧冷泉没有一丝温度。

  朱公公耐心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见谢昀脸色略微柔和了些,这才让小太监扫了金砖上打落的鸟食,他重新往琉璃小盏内装了粮食,走到谢昀身边,举着玛瑙盘也不吭声。

  一主一仆对峙片刻。

  “狗奴才。”谢昀佯装大怒:“那畜生既不搭理朕,断没有朕曲意奉迎之理!”

  见此,朱公公暗自松了一口气,道:“禀圣上,坤宁宫娘娘前些日子也得了一只鸟儿,奴才听闻那鸟儿倒是有趣,什么都想吃。旁人只要用食物作饵,便是让它说什么它便开口说什么。”

  鸟为食亡,畜生本能便是如此。

  这养心殿的鹩哥倒是颇有灵性,只吃好的不吃饱的,伺候不好了屁都不放一个。

  朱公公这么一提,倒让谢昀想起了管欢,自半月前踏足坤宁宫至此之后他再没过问,上回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竟多此一举特意让骠骑大将军送子入宫陪伴皇后。

  “皇后的病如何了?”

  “听闻已是痊愈了。”

  谢昀坐回龙案,拿过一本奏折看了两眼,随后将奏折扔在案上,起身:“这鸟儿有这般奇妙?朕还不信了。”

  “摆驾坤宁宫——”朱公公在谢昀身后出声,正要迈步跟上谢昀,只见谢昀半转过身,吩咐。

  “把这鸟也带上。”

  “喏。”朱公公恭敬应下。

  

  。

  

 第四章

  阳春三月,杂花生树,猗傩其华夭之沃沃。

  正是午后光景,太阳斜斜落在宫顶的琉璃瓦上,光晕浓浓熠熠生辉,再往后,流云万里天蓝晴朗。

  今日是最后一日没有请安的日子,管欢格外珍惜,早早地便起了身。昨日小管起就离了宫,这半月以来都是小管起在逗弄那鸟儿,还煞有其事地教管欢如何饲养,说起那些注意事项时郑重的模样没少惹得管欢捧腹。

  她也没让宫人帮忙,用过早膳后便提着金丝画眉笼,在坤宁宫寻了个有日光处逗鸟儿玩。

  管欢喜欢煮茶,石案上置着一套凤纹黄花梨茶具,用以沏茶的水是清晨取的甘露。她将画眉笼搁在一旁,去查看壶中的茶叶,大抵是心中畅快,管欢吩咐:“惊絮,这将去年两广总督送来的武夷山岩茶取来。”

  能送给皇宫贵人的茶都是价值千金的好茶,管欢便是皇后也仅有两泡而已,她好茶,这种珍贵的茶叶一直是舍不得喝的。

  惊絮应下,忙去取茶。

  身边伺候的宫人捧着底刻揽明月白玉托盘上前,托盘中央放着小玉碗,那是给鸟儿准备的吃食。

  管欢一手轻拈住衣袖,另一手正要去取鸟食,忽得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破空而来。

  ——皇上驾到!

  猝不及防,管欢手一抖,碗盏倾覆,粮食如断线珍珠洒落玉盘。笼中鸟一瞧盘中有吃食,便学舌叫了起来。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管欢苦不堪言,谢昀鲜少踏足后宫,就算偶然去一次去的也是之前的兰馨宫现在的翊坤宫。且谢昀屈指可数的几次往坤宁宫来,事先都会差人来说一声,从未如现在这般……从天而降。

  管欢自然是欣喜的,可因着谢昀免了请安,她也就打扮地随意了些,连妆面也只是寥寥描了眉而已。养心殿跪着的那晚,谢昀的教训言犹在耳,什么天下之母仪,后宫之表率,如今这般接驾,想必又免不了几句训斥。

  再则,纵然谢昀不喜,自己也想着每每见他时光鲜亮丽些。可眼见那道明黄进了宫门,天光撕破笼在他身上的阴影模糊,管欢只能收手,恭恭敬敬见礼。

  “臣妾见过圣上。”

  那厢,朱墙碧瓦呈波浪高低起伏,朱墙中央的宫门大开。谢昀行至宫门檐角这才抬起头看向宫庭里光景,管欢福身,微垂首,鬓发间首饰只有一根白玉簪,与身后翠玉般的竹林相映成辉。

  “免礼。”

  管欢这才微抬下巴,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谢昀很少打量过他这个正妻,以往谒庙朝会时,他只能瞧见九龙九凤礼冠垂落的缨穗遮住管欢大半面容,能记住的也只有流线精致的下颌。

  今日窥见管欢真容,倒让谢昀有些意外,肌肤莹雪黛眉红唇,有竹林做幕,像嵌在绿草中的一朵娇花。纵然美人如画,素来见惯各色美人的谢昀还是无情地移开了眼,将目光落在石案旁的金丝画眉笼上,注意力都叫这鸟儿吸引了去。

  管欢并不知晓谢昀在想什么,只当自己又遭了嫌,便往后退了两步腾出大片位置来。

  此时那凤纹黄花梨茶壶热水初沸,顶的盖瓯扑扑作响。恰好惊絮取了武夷山岩茶来,管欢接过柔声道:“臣妾为圣上煮茶。”

  谢昀看了眼她手里的茶,色泽铁管带褐,叶端扭曲似蜻蜓头,他道:“朕若没记错两广总督与兰贵妃沾了些亲。”

  谢昀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是认识管欢端着的茶叶的。不过,瞥一眼茶叶便知茶的出处让管欢没有料到,不知谢昀提到两广总督是何用意,管欢不敢贸然回答。

  倒是一旁的朱公公接了话:“回圣上,两广总督张不虞正是兰贵妃表亲,不过关系稍远了些。”

  谢昀颔首,示意朱公公将鹩哥和鹦鹉并排放置,他道:“朕也许久未见兰贵妃了,今日皇后亲手烹茶,去将兰贵妃接来坤宁宫与朕一齐尝尝皇后手艺。”

  朱公公忙应下,告退时瞥了眼管欢,管欢目光淡淡,并未有何不快,倒好像习惯了万岁爷偏爱兰贵妃一般,不争也不闹。

  管欢将盖欧掀起,细心抹去覆在瓯底的热气珠子后才将铁管带褐的茶叶置于杯中,霎时茶香四溢。

  她端起一盏落于谢昀手边。

  谢昀并未立即啜茶,似乎是在等兰贵妃的到来。他逗了逗金丝画眉笼中的鸟儿:“朕听闻皇后这鸟儿十分灵性。”

  管欢担心滚烫的茶伤着了谢昀,便又将茶盏挪开,这才掩眸道:“只是会学舌而已。”

  说完她看着谢昀带来的鹩哥,顿觉羞耻。她养的这畜生正巴巴望着谢昀手中的鸟食,时不时振翅扑笼,恨不得鸟喙再长些,好啄了谢昀手中的美食。反观这只鹩哥,管欢竟恍惚看出这鸟兽眼中明晃晃的不屑。

  论灵性,高低立下。

  “蠢鸟。”那鹩哥一扑翅,开口说了话。

  谢昀逗了鹩哥一上午,没想到用来骂它的话反倒被它学舌,赠了身旁的鸟儿。

  谢昀顿觉有趣,问管欢:“皇后平时教鸟儿说些什么?”

  以往都是小管起捧着鸟食教鹦鹉学舌,管欢一笑道:“便是简单上口的短语。”

  说着管欢拿过撒在玉盘间的一粒粮食看着鹦鹉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鹦鹉见此,忙不迭重复:“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昀眼中波澜未起,这种拍须溜马的话他听得多了,阿其所好献媚讨好让他起了一丝不耐。再看这鸟儿也没觉得稀奇,左右不过一个为食学舌的畜生而已。

  正在这时,从翊坤宫而来的兰贵妃到了。一身紧簇牡丹宫装,三千管丝梳成望仙九鬟髻,贵妃的体面淋漓尽致。兰贵妃素有‘大梁第一美人’的称号,远远望去蛾眉曼睩,风姿绰绰,令人望而惊艳却又不失贵妃威严。

  “臣妾见过圣上。”兰贵妃柳腰弯弯,福身见了含情脉脉的一礼,随后才凝着管欢,敷衍道:“见过皇后娘娘。”

  “来。”谢昀道,丝毫不觉兰贵妃做得有何不妥之处。

  兰贵妃施施然上前,管欢又往后退了一步,自觉让出位置来。

  谢昀别有用意道:“尝尝两广总督送来的好茶。”

  竟是亲自端了茶盏给了兰贵妃,兰贵妃接过,轻啜一口,茶香清锐细长,尝出味道又浓又醇,舌尖有些苦涩,但回味甘甜,想来是管欢煮的茶,便将茶盏一推:“素来听闻皇后一手煮茶的好手艺,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倒是浪费了总督特意献的茶了。”

  管欢笑了笑道:“武夷山岩茶茶味稍浓,妹妹不常品茶不喜也是正常。”

  说完便唤来惊絮:“去将花茶取来。”

  “武夷山岩茶是好茶,皇后沏得不好,还怪了我不会品茶?我宫里也有会沏茶的奴才,怎的他沏出的武夷山岩茶我便喜欢?”兰贵妃嗤道,明艳的脸上尽是嘲讽:“皇后自是风雅,君子好茶说的不正是皇后吗?可我便只是个俗人,学不来附庸风雅。”

  管欢保持着笑:“妹妹误会了,本宫没有这意思。”

  “皇后一口一个‘妹妹’好似比姐妹还亲切。”兰贵妃懒懒往谢昀身上靠去:“姐姐暗器伤人,妹妹就是有这心也不敢认皇后这个亲姐姐。”

  提到那日之事,管欢实在理亏,一时只好讪笑。

  谢昀凝了兰贵妃一眼,兰贵妃便无奈收敛些娇道:“圣上不喜,臣妾便不说了。”

  说完,兰贵妃见到案上的两只鸟儿,她常去养心殿,自是知道谢昀养着一只鹩哥,再看鹩哥旁的鹦鹉,坤宁宫娘娘养了一只会学舌的鹦鹉满宫尽知,兰贵妃道:“以前不觉得鹩哥稀奇,这一对比倒分出个云泥之别。”

  “听闻皇后这鸟儿只要给吃的,便是让它说什么它就说什么。”兰贵妃故意拾起一粒粮食,对着鹦鹉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管欢垂眸,兰贵妃这点小心思她看得真切,先是赞了鸟儿学舌,又故意念了这么一长串句子,便是故意在谢昀面前打她脸的。

  谢昀也不拦,似笑非笑地看着兰贵妃逗鸟。

  那鸟儿哪会这么长且绕口的句子,见兰贵妃捏着吃食引/诱,喙里又无法发声,急地在笼中振翅。

  “说啊。”兰贵妃将吃食凑近了些。

  管欢刚要制止,那鹦鹉忽的一口啄在兰贵妃手上。鹦鹉本就逼得急了,这一口下去兰贵妃白皙的手上顷刻出现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珠顺着伤口溢出。

  这还不够糟糕,兰贵妃吃痛,竟下意识挥手把整个笼子掀翻。画眉笼从石案落下,连带着一盏滚烫的茶水,烫水浇在了鹦鹉羽翅上,疼得鹦鹉在笼中乱叫。

  “坏女人!”

  “坏女人!”

  也不知鹦鹉为何会说这句话,甫一说出口,管欢笑容凝固,连兰贵妃的脸色都变了,两行清泪顺着香腮落下,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管欢。

  “皇后便是在人后这般编排臣妾?”

  兰贵妃挥落鸟笼时,伤口又沾了烫水,乍一看伤势十分严重。兰贵妃起身跪下,委屈地拉住谢昀的衣角:“圣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谢昀目光都冷了,淡淡地看了一眼管欢,见管欢仓皇跪下,一副怯懦忍让的模样,腹中无名火顿生,一阵烦躁。

  “皇后。”谢昀出声,冷冷道:“将它处置了,日后坤宁宫不许豢养畜生。”

  管欢垂眸:“喏。”

  “朱颐!”谢昀唤来朱公公,“收金册金印。”

  朱公公“咚”地跪下。

  管欢暗自叹息,没想到圣旨蒙尘平安无事,反倒是畜生伤人被褫夺了凤印,这回怕是要让太后失望了。

  她俯身叩首,只听头顶谢昀不带感情的声音沉甸甸地落下:“《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各抄百遍,禁足三月好好悟一下如何做这国后做后宫之表率!”

  谢昀鲜少发这么大的火,待谢昀离开坤宁宫多时,坤宁宫宫人仍心有戚戚。

  惊絮跪着以膝盖为撑,上前扶着仍跪在原地的管欢,“娘娘……”

  “无碍。”管欢淡淡看了眼谢昀离开的背影,三月不能见他,唯有继续睹画思人了。

 

  。

  

 第五章

  管欢命人在坤宁宫偏殿搭了张桌案,就正对着那副画像。禁足的三月里,她便伏于案,那《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抄写得累了就抬头看看画。

  画中人着玄袍,冠金冠,佩弓矢,胯/下骏马飒飒踏踏,瑞雪纷纷扬扬。

  她看得痴了,惊絮的几声呼唤也没听见。直到惊絮上前轻轻碰了一下她,管欢这才回头将惊絮看着。

  “娘娘。”惊絮道:“再过三日是兰贵妃的生辰。”

  兰贵妃每年生辰管欢都会准备一份贺礼,只是她现在尚在禁中,这生辰她是去不了了,就不知道今年管欢还有没有送礼的打算。

  管欢回过神来,略一蹙眉:“竟又到她生辰了。”

  每年管欢最头疼的便是给兰贵妃准备生辰贺礼,这贺礼不能不贵重,可管欢手上也没甚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娘娘,您尚在禁中。”惊絮提议道:“要不今年就免了罢。”

  管欢摇头。

  她这段时间把兰贵妃得罪得狠了,先是把她打落下辇,又让鸟儿啄了她,不知兰贵妃心底怎么记恨着她呢。若再免了礼,少不了又有怨词。虽说现下凤印叫谢昀收了去,可她还占着皇后的位份,依旧住在这雕栏玉砌金铺屈曲的坤宁宫里。

  皇后合该照顾谢昀后宫里每位嫔妃。

  管欢想了想道:“召老夫人入宫吧。”

  管欢虽然禁足,但谢昀并没有严苛到不许旁人探望。管欢口中的老夫人正是其生母,已故的镇国大将军正妻,诰命在身,想必谢昀也不会为难。

  翌日,老夫人入了宫。

  怕母亲担忧,管欢收拾得光鲜靓丽,然后塞了些宝石珠玉给管老夫人。

  管老夫人不解,将鸠鸟头状手杖狠狠一伫,撇过头去,气道:“管家倒也没有落魄到需要皇后娘娘救济的地步。”

  镇国大将军马革裹尸后,管府看似荣耀不断,实则却大不如前,就算管家出了个皇后却还比不得兰贵妃母家庞大。

  管欢讪笑,拉着管老夫人的手道:“母亲误会女儿了。”

  老夫人不解。

  管欢轻声解释,道:“即日便是兰贵妃生辰,我这坤宁宫也没甚拿的出手的物件,今日请母亲入宫不为其他,便是想麻烦母亲差人将这些珠玉换些银子,在民间寻个什么宝贝送进宫来。如若不够再劳烦母亲添补些,好让女儿用作贺礼赠给兰贵妃。”

  管老夫人听笑话似的,一嗤:“皇后娘娘想得可真周到!”

  ……

  翊坤宫。

  管老夫人入宫的消息传了过来,兰贵妃懒洋洋地斜躺在美人椅上,身侧并着两个宫人,正执着团扇替贵妃扇凉。

  兰贵妃贴身伺候的叫飘香,飘香给扇伞的小宫娥递了一个眼神,走上去去夺了扇,轻声道:“娘娘,管家老夫人离宫了,送她离开的太监道,管老夫人脸色极其难看,许是……”

  兰贵妃轻飘飘打断:“许是觉得皇后受了委屈,回府想法子怎么处置呢。”

  飘香宽慰道:“管家哪能与张相比,便是他们想找娘娘的麻烦,娘娘身后可是张家,小小的管家安敢抗乎?”

  兰贵妃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掀了掀眼皮,涂着大红单蔻的纤纤玉手摘下玛瑙盘里一枚管提,放入口中:“皇后禁足这段日子想必日夜以泪洗面,这做母亲的见女儿憔悴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也罢,皇后这厢受了委屈,也只能躲到老母亲怀里哭闹了。”

  飘香动作缓了些。

  兰贵妃侧目看她:“怎么?是觉得本宫说的不对?”

  “奴婢不敢。”飘香跪下,犹豫了很久道:“奴婢前日偶然碰见坤宁宫的人,听她们所言,皇后这三月过得实在舒心,圣上虽罚皇后抄女四书,皇后便命人在偏殿置了桌案,一边写一边看着圣上的画像。”

  兰贵妃闻言,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当真?”

  飘香作了一个大揖:“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兰贵妃一嗤,愤道:“这阖宫上下皆说皇后不争不抢,本宫看倒不尽然!她那心思活络的很。你既能听见皇后睹画思人的传言,岂不是这传言早就到了养心殿进了圣上的耳中!”

  一边潜心悔过,一边睹画思人,装得一副样子。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飘香不语,静静待着兰贵妃好一阵发火。不知过了多久,兰贵妃才静下来,问道:“你可听说过皇后的那副画?”

  飘香颔首:“自是知道的,皇后还未入东宫时便在闺房悬了圣上的画像,先帝念皇后对圣上情深意切,便准许皇后作为。尔后,皇后入东宫时更是亲自抱着那副画像。娘娘有所不知,乞巧节时,民间的女子不止要拜织女还要拜皇后。”

  兰贵妃柳眉横竖:“为何?”

  飘香叹气道:“大抵民间女子都愿似皇后一般能嫁于心上人。”

  兰贵妃一嗤,冷声讽道:“倒是一段佳话!”

  想到上次太后以皇后情根深种为由求情,兰贵妃便觉得气恼。

  她想了想,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兰贵妃轻笑,拉过飘香轻声说了几句。

  ……

  兰贵妃来坤宁宫看自己,管欢是没有想到的。兰贵妃阵仗气派,带了数十名宫人,见了管欢也没见礼,只道:“上回与皇后说过,若得了空便让皇后品品翊坤宫煮的茶。”

  见兰贵妃禀明来意,管欢放下些防备。知兰贵妃特意来坤宁宫一遭讽刺字,管欢也不好不捧场。

  兰贵妃带来的茶是比武夷山岩茶更好的茶叶,蓝天玉叶,烹出来的汤色嫩绿明亮,味道清香扑鼻。只是这茶娇贵,不好种植,兰贵妃带来坤宁宫的蓝天玉叶几乎是这类茶种一年的产量。

  “不知皇后知不知这蓝天玉叶。”兰贵妃清啜一小口绿茶:“平时我都舍不得喝,只有圣上来了翊坤宫才会为圣上泡上一盏。”

  管欢失笑,蓝天玉叶产至两广一界,她听谢昀说过,两广总督乃兰贵妃表亲,肯送这么名贵的茶叶自是情谊浓厚。

  和兰贵妃你来我往了没两句,兰贵妃起身便要走。

  管欢起身歉意道:“本宫尚在禁中便不送妹妹了。”

  兴许兰贵妃本就不打算要管欢相送,她已经够折辱管欢了,闻言便轻笑道:“皇后留步。”

  管欢目送兰贵妃离开,见倩影走远,这才垂眸若有所思。

  “娘娘在想什么?”

  惊絮收拾着煮过茶的餐具,那烹过蓝天玉叶的茶盏都带着清香,沁人心脾。

  “本宫在想这蓝天玉叶。”管欢望着凤纹黄梨茶壶:“不知那两广总督强洗了多少茶园,才换回兰贵妃手中那点茶叶。”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总有风声会传进她耳中,兄长曾参过两广总督恶行,可都被谢昀压了下来,只招了两广总督入京敲打几句便算了事。

  看来,再正直的人沾了自己心中所喜都会有失偏颇。

  谢昀不外乎如此。

  管欢现在什么都不愿,只愿管家平安,自己能时常见到谢昀便好。

  “娘娘不好了——”

  管欢正这般想着,一个宫娥急匆匆奔来,入殿时还被门槛带倒,跌了一个趔趄,但她来不及站起更顾不上失仪,忙高声哭喊。

  “娘娘,偏殿那副圣上的画像没见了——”

  轰隆——

  本来的万里晴空倏然变了天,惊雷在空中陡然炸响,大雨簌簌而下。又是一道惊雷闪电,天色阴霾,狂风骤雨掐灭跳跃的烛火。坤宁宫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紫电落下那刻,能窥见素日温润的皇后娘娘面若寒霜,仿佛九阴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惊絮站在管欢身边,坤宁宫宫人跪了一片。

  管欢平静地凝着偏殿的墙壁,那里本来悬着那副画像,可现在空空如也。

  “是兰贵妃?”惊絮猜测,今日也只有兰贵妃来了这坤宁宫。除了她没有旁人,这坤宁宫上上下下都知晓这幅画的重要性,哪怕坤宁宫现在血流成河也抵不上一副画卷,又怎敢触碰。

  怪不得兰贵妃会突然来了坤宁宫,想必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取走坤宁宫偏殿这画。可如此,做了万全准备的兰贵妃又怎会轻易承认便是她取走了画像?

  惊絮着急地望了眼管欢,“娘娘……”

  众人目光所及,管欢踱步至花架旁,轻轻转动一盏蟠龙瓶。

  轰——

  花架自动向后退,电闪雷鸣中,一个暗格缓缓升起。

  管欢面无表情地抽出暗格中的檀木长匣,揭开盖。

  惊絮只瞥了那匣中物一眼,就跪了下去,一颗心悬在了喉中。

  先帝在时,曾赐于镇国大将军一柄宝剑,持剑者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

  世人皆以为这剑随着镇国大将军战死沙场永埋地下,却不想这剑时隔十年竟重现天日!

  管欢拧剑出鞘,那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一面蛟龙腾飞,一面凤凰振翅,又有应天象之形的北斗七星——赫然是那柄尚方宝剑!

  雨势越来越大,宫人不敢抬头来看,唯有惊絮大着胆子抬眸,只见管欢挟剑走进雨幕。

  豆大的雨珠摔在剑刃上,四分五裂。

  

  

 第六章

  大雨倾盆,坤宁宫众人见主子的背影与雨幕融为一体后才回过神来,尽都抖若筛糠,尤其是惊絮。她是坤宁宫大宫女,皇后娘娘最信任最倚重的人,此时出了这事,底下的宫人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素来稳重的她,可无人能知,此时的惊絮早已六神无主。

  管欢十四岁嫁给谢昀,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这么长的岁月让惊絮差点忘记她伺候的主子脾性有多古怪。

  “惊……惊絮姐姐。”一个小宫女犹豫着开口:“寻……寻圣上吗?”

  惊絮沉默了一下,后宫佳丽三千独宠一人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兰贵妃哪次兴风作浪不是谢昀默许,何况,她如今又知道了这副画卷的秘密,便更不可能去差人往养心殿寻谢昀了。

  惊絮咬牙,手指在空中一阵乱点,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这雨来的突然,豆大的雨珠顷刻将管欢浑身浸湿,然而冷意并没有浇熄她此时的怒意,她很冷静,冷静到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坤宁宫到翊坤宫的路途不远,严壁垒间,被雨幕笼罩的宫灯显得格外黯淡。

  管欢一路行至翊坤宫,守门的内侍远远瞧见一人持剑而来,登时骇得魂飞魄散,腿一软便趔了下去,只剩一张可以呼救的嘴。

  “来人啊,有刺客!!!”

  一声起,惊起千层浪。

  层层朱墙外巡逻的羽林卫闻声而来,见翊坤宫乱成了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宛若泼了凉水的油锅。今天当值的羽林卫统领名苏元,他几次询问刺客踪影,宫人们都给不了确切的答案。他眉头一皱,将骇软了腿的翊坤宫宫人一把揪起,厉声喝问:“哪里有刺客!”

  那宫人吞口唾沫,因为领子被拉扯着,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有……刺客……奴才亲眼所见,他拿了好长的一把剑,剑端还在滴血!”

  “在哪?”

  “在……在在……啊,他进翊坤宫了!”

  苏元扔下宫人就要往翊坤宫去,飞奔至殿门又看见跪坐在殿前的翊坤宫大宫女飘香。

  飘香惊魂不定,见到苏元便扑上去:“快,快救贵妃娘娘!”

  苏元一听,知是刺客已经进了殿内,当下就要推门而入。脚下却多了一股重力,苏元回头一看,飘香抱着他的小腿,脸色苍白:“不……你不能进去!”

  苏元皱眉。

  飘香奋力拉扯着苏元,刺客闯进时兰贵妃正在沐浴,周身赤/裸,若苏元这般进去了,兰贵妃就完了!

  “快,快……”飘香手足无措时瞥见匆匆而来的惊絮,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手忙脚乱地扑上去:“皇后娘娘在哪,皇后娘娘在哪?”

  管欢身为镇国大将军之女,入宫为后端庄了多年,不少人都忘了她一身武功,与苏元论起来不相上下。

  飘香这是在求惊絮寻管欢来与这个闯进翊坤宫的贼人斗上一斗。

  惊絮一呛,她身后跟着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翊坤宫内,兰贵妃这才看清突然闯进来的刺客是谁。意外来的太突然,伺候她沐浴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闯入者一脚踢了出去。

  兰贵妃偏头看着架在自己脖颈间的长剑,在看清刺客面容后,心里的恐惧已经逐渐散了去。

  她已经猜到管欢为什么而来了,那副画。

  可惜了,兰贵妃不由得为管欢惋惜,太蠢了,竟然这般鲁莽,这皇后的位置怕是这么一闹就再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兰贵妃又不由得有些高兴,她懒懒靠在浴池边,温热的水刚抵在她锁骨处,水上的绯红的花瓣将身体轻轻掩盖。

  “皇后娘娘这是?”兰贵妃故作疑问,戏谑地看着剑:“想杀我?”

  管欢冷冷地凝着她,“画呢?”

  “什么画?”兰贵妃睁大眼睛,疑惑道:“我不知道皇后在说什么,不过皇后,我适才带人往坤宁宫送茶,您便是这般对我?”

  管欢面无表情,她剑往里送了一分,见兰贵妃面上毫无惧意便知兰贵妃已笃定自己不敢伤她。

  “蠢。”管欢一嗤。

  兰贵妃被管欢逗乐了,“皇后在说自己?自己的宝贝丢了便随意责怪他人,这后宫这么多人,或许真当有人会被皇后吓着,可惜我不是后宫那些庸脂俗粉,皇后这威逼吓不到我,我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哪怕皇后你真的有胆子杀了我,我的答案也是——我不知道。”

  “三次机会。”管欢素日来所有的容忍和好脾气全都丢了,撕破了虚伪的笑意,此时的她显得有些冷漠。

  兰贵妃不以为然,还掬了捧水往手臂上柔柔浇注:“皇后,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说,如果圣上知道大梁的皇后这番胡闹会不会直接废后,我这翊坤宫离冷宫甚远,将来想去冷宫看皇后,可真不方便——啊啊啊啊!”

  兰贵妃话音未落,水面上的花瓣覆了一层黑色,兰贵妃瞪大了眼,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管欢怎么敢!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头发尽数斩落!!!

  女子断发是为不详,兰贵妃怎么也没想到管欢这有此举,她刷地从水中站起,满目猩红地看着管欢:“贱人!我要告诉圣上,我要让圣上将你管家满门抄斩!”

  管欢眼中波澜未起,骤然拧臂挥剑,那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被挟持着的脸蛋,从眉骨一直蔓延至下颚,长且细的伤口有血珠颗颗溢出。

  兰贵妃后知后觉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抬头看着管欢,这才惊觉今日的管欢和平日里简直有天差地别,对方眼底的冷意像淬了毒的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破一切阻碍向自己射来。

  她这才有了恐惧,面前的人不是平日里可以搓扁揉圆的皇后,这是个疯子!

  管欢擒剑,缓缓放回兰贵妃脖颈边,淡淡道:“最后一次机会。”

  “我……我说……”兰贵妃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可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她刚刚,她刚刚把画给……

  管欢没了耐心,她手中刚一用力,便听见殿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若现在伏罪,朕给你留具全尸。”

  是谢昀!

  兰贵妃眼中一亮,趁着管欢被分散注意的瞬间,立即从浴池爬起往殿门奔去。

  “圣上救我!皇后疯了,她要杀我!”

  管欢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人都未转身,将剑猛地往身后一掷,那剑不偏不倚恰好插入范金柱中挡住了兰贵妃的路。

  “你莫以为,狗皇帝能救你?”

 

  。

  

 第七章

  管欢转过身逆着光将兰贵妃看着,她缓步走来,轻声问:“画呢?”

  “我……”

  兰贵妃瑟瑟打量着管欢,两个人浑身都湿哒哒的,相比之下,兰贵妃看不见她有半点狼狈,兰贵妃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像个书里的丑角,她一直以为管欢又蠢又好欺负,不曾想这人能隐藏得这么深,由此可见其城府!

  说话间,管欢扯过垂于梁上的帘帐丢在兰贵妃身上,兰贵妃以为管欢这是准备将自己勒死,便疯了般往外冲,脚底一滑在地上摔了一个趔趄,这帘子却将她整个人兜住。

  就在兰贵妃摔跤时,整个人往前倾,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殿门甫一打开,一道冷箭猝不及防射来,管欢一个侧身堪堪躲过这暗箭。再抬眸,羽林卫将寝殿团团围住,而屋檐之后御林军搭弓对准屋内。

  这层层叠叠的人群管欢一眼便见到了谢昀,如珠玉在瓦砾之中。

  谢昀手置于耳畔,正要下令放箭,猛地瞧清面前立着的人登时厉声大喝:“住手!”

  “圣上!”兰贵妃哭哭啼啼扑在谢昀怀里,仿若谢昀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她将人牢牢箍住,“皇后要杀我!”

  谢昀没顾兰贵妃,他缓缓放下用以发号施令的手,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殿内管欢身上,脸色一下冷了下去犹如冰窟:“皇后,怎么回事?”

  他凝睇着管欢,除了初见,在记忆中管欢都是端庄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如果不是管欢过于怯懦,毫无国后该有的果断和决绝,他是很满意先帝为他指腹的这个皇后。

  而现在,管欢乌黑的发梢还在滴水,那件三镶盘金彩凤纹衣锦被雨水浸湿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并不算丰满的身形,甚至可以算的上消瘦。

  管欢跨过门槛,立于谢昀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摊开,平静地开口:“圣上。”

  谢昀等着管欢解释。

  “今日她若不将画交出来……”管欢淡淡道:“你护不住她的。”

  谢昀一愣,怀里的兰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圣上,臣妾并没有拿皇后的画像!求圣上明察!”

  谢昀皱眉:“什么画?”

  管欢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惊絮先一步打断道:“回圣上,便是先帝特允娘娘挂于闺中的画像。”

  谢昀这才忆起,他自然也听过管欢爱慕自己于闺中悬挂自己画像的传闻,成婚那日,他还亲眼所见管欢捧着画。他去管欢宫中次数不多,见到画像的次数亦不多。

  “便是一幅画。”谢昀眉头深锁,烦躁道:“就让皇后如此不顾礼仪?竟持剑闯入翊坤宫,怎么?若朕不来,你是不是真的要将人斩了?”

  他这话说的极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遭的宫人都跪了下来,也只有朱公公替万岁爷撑着伞,这才勉强让自己好端端站着。

  往日,谢昀话一重,管欢便要随着宫人一齐下跪,例如三月前小鸟啄人,还有暗器伤人。

  但今日管欢格外反常,她不但没跪声线依旧平静:“是。”

  “圣上!”兰贵妃扯了扯谢昀的衣袍,哭哭啼啼:“臣妾真不知哪里惹怒了皇后娘娘。”

  谢昀一嗤:“朕倒要看看皇后是如何斩杀嫔妃的!”

  管欢沉默片刻,负于身后的手抽出,那漂亮的手中握着的剑熠熠生辉,她把剑对准了兰贵妃,也对准了谢昀。

  “护驾!”

  朱公公被管欢这举动骇得老腿一软,他急急忙忙护在谢昀身上,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管欢,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千万莫做傻事!”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一剑下去,莫说后位,管家上下尽要被牵连,管家世代忠烈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

  朱公公曾受过镇国大将军恩惠,身为谢昀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他没少给管欢说好话,也确确实实是为管欢真心着想。

  事已至此,后位自是没了,但也仅仅是被废后,但他会想尽办法保管欢一命,保管家不受牵连。

  管欢嫁给谢昀多年,到头来还需要一个宫人来保命。她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笑朱公公不自量力。

  “护驾!”兰贵妃见管欢拔剑,尖声道:“放箭!”

  “尚方宝剑在此!”管欢声音盖过了兰贵妃:“我看谁敢!”

  羽林卫和御林军闻言这才去看管欢手中的剑,苏元一眼认出她手中的剑乃尚方宝剑,忙喝令众将士放下弓矢。

  “朱公公,让开。”

  管欢冷冷出声,待朱公公犹豫着退后半步,她这才重新对上谢昀的视线:“你不是想看我怎么斩杀嫔妃的吗?我这便杀给你看。”

  说着长剑往前进了半分。

  谢昀将兰贵妃护在身后,冷眼瞧着管欢,正要说什么,当头被管欢以剑柄打了一棒。

  众人想要护驾,但又不敢,朱公公吓得面上毫无血色。

  管欢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谢昀你生为帝王后宫自当雨露均沾,你没有做到,这是一棒。”

  谢昀一顿,就在这停顿途中,头上又重重挨一棒。

  管欢继续道:“贵妃生辰,你大赦天下可以不提,却耗费国力学做暴君纣王为妖妃兴修摘星楼,这是一棒。”

  说完,不给谢昀反应的时间,管欢抡足了力在他头上又狠狠的敲了一棒,她不语,在心底吼道:前骠骑大将军为奸人所害,你为他小辈为大梁天子,不为他沉冤昭雪这是一棒!

  众人吓破了胆,谢昀被管欢打得恍惚,竟也等着管欢开口说着第三棒缘由为何!

  管欢却话锋一转,道:“兰贵妃蛊惑圣上乃罪一,收下两广总督强洗茶园用以讨好的蓝天玉叶乃罪二,两罪并罚是为死罪,圣上你护不住她。”

  兰贵妃见管欢疯得彻底,竟是连万岁爷都敢打再也不敢乱说话,她知道,管欢今天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她跌坐在地,求饶道:“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不是要画吗?我还你便是,你别杀我,别杀我。”

  管欢撤走落在谢昀身上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兰贵妃,“画,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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